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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杀了我嫂子掩护你老公逃走现在叫我来帮你收尸?|《杀心如焚》04

更新时间:2024-08-30 19:17:37

  嫂子出狱后,她一直在找车马店的“小鬼”,她一边哭一边说:他有了孩子 。她说自己在监狱反省过了,这几年也想过放弃,可是偏偏他有了孩子。

  1982年,我替我父亲的班,成了药厂的一名工人。上岗前一天,父亲在家拉了一桌酒席,请来两人,检验科科长坐主位,生产科三组组长坐第二主位。

  母亲和父亲入席,没动筷子,却也忙得不亦乐乎,给两人倒酒。我站着,按照父亲的指导察言观色。领导掏出烟,我便掏出洋火帮忙点上,领导说话,我便瞪大眼睛听,领导戏谑母亲,我权当没有看见。

  酒席结束后,父亲和我捡吃剩菜。桌上剩半盘用荤水煮的毛豆,他把豆子全部剔出来,放进我的碗里,然后自己咶吸豆壳。他说,吃,你吃着,我说着。我往嘴里扒了一颗,有些苦。他说,进厂子之后,少说话,多办事儿,把家里的脾气收一收。我点点头。他说,本来这名额不该轮到你的。他用手指比出一个“二”,按原来情况,至少两年,你至少要等两年才能进去。

  我放下筷子,说,爹,我知道。他夹给我一块油凝住的鸡肉,说,吃,说话不耽误吃饭。我点点头,咬下一口肉,还是很苦。他从柜里拿出散篓子,倒了一杯,咶一块豆壳,喝一口酒。他说,你爹老实,我知道你心里不带劲,但老实不是没好处,你爹人缘还行,刚才那组长,原是我徒弟,我都说好了,等你进去了,他带你。我点点头,看他从兜里掏出两包烟,放在我手边。他说,明天到了,给同事让让。你得学会说话,多笑笑,好好表现,也别太突出,话少点,麻烦就少点,说话多了,容易坏事儿。我说,嗯。他又倒了一杯酒,递给我,说,等你稳定了,找个媳妇,爹给你办完事儿,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。我接过酒,把脸上的泪擦净,一饮而尽。

  他说,行,好好表现,给爹长点脸。他说完开始解腰上的腰带,扣是铁的,带子却是布的,扣眼比一颗马眼还大,拴在腰上不牢固,得时不时提提裤子。他抽出腰带,把几盘菜往我跟前推了推,说,接着吃吧。我往嘴里扒饭,看着他往里屋走,开门,关门,一声清脆的鞭响之后,母亲的惨叫从屋里传出来。

  1982年6月18日,我正式成为药厂片剂生产车间的一员,分到片剂三组。我的师父是我父亲的徒弟罗继红,大我六岁,1978年进厂,81年,我父亲下岗后罗继红荣升三组组长,管理十四个人。

  我的工作十分简单,压片员。抗生素,一板压六十片,片状椭圆,直径不超过0.7微米,按数压制,十片一册,二十片一盒。每板第一片送检验科检验,得到批条方可动工,成品再过一道检测,通过后才能流入下一环节。工作没有硬性标准,无绩效。厂内每天管两顿饭,提供免费医疗,每月三张肉票。

  上班第一天,罗继红问我,有没有相中的人?我给他点燃烟,看了一眼下班往外走的人群,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罗继红啧了一声,瞪我一眼,你咋跟你老头都这揍性,半天放不出个响屁。我说,还真没想过这事儿。他说,得了吧,怕人家看不上你呗。我僵了一下,又笑出来,没说话。他觉得没意思,扔掉烟,躺到楼板上,想了想说,针剂车间有个女的,长得挺俊,也是雏,我觉得你俩挺配。

  我说,哥,我真没这意思,这事儿我得听我爹的。他说,操,还是个软蛋,软蛋听软蛋的,一家都是软蛋。我没说话。他瞟我一眼,继续说,抗生素的配比,想学不?我忙说,想。他说,想你就帮我个忙,别说抗生素,啥我都教给你。我没说话。他急了,这还想啊?我是看咱俩这关系,你爹好歹是我师父,不然你想干都没你的份。

  我看他一眼,支吾了一下。他推我一把,滚滚滚滚,跟你俩说话能累死个人,干不干,就一句话。我说,干。他乐了,拍了我一下,我就说你比你爹强点,滚吧,我研究研究。我点点头,从楼板上往里爬,刚翻进窗户里面,又红着脸退回来,说,哥,你说的那个女的,她叫啥?

  我真正见到黄艳华之前,已经知道了她很多事情。她是五九年的,比我大一岁,独生女,父亲早亡,据说还跟“文革”有点关系。她在针剂车间煮热水,煮沸了,把吊瓶放里边,五分钟,再扔进消毒水池子里。

  有次、或者说每次,每次罗继红一谈到她,都会说她没有处过对象,跟我一样,也是个雏。语气和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下流和傲慢。我不喜欢他这么说,说得赤裸裸的,像是在调侃我,又像是贬低她,或者单纯是一个性经验丰富的人对别人居高临下的评价。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,正确的、恰当的回复,所以我只能笑,跟我父亲看见领导搂着我母亲肩膀时的笑如出一辙,卑贱、窘迫和漏洞百出的镇定。

  我跟黄艳华第一次见面是在南城公园,秋天,树和草还是那么绿。我们在河边走,看人钓鱼,我抽了两颗烟,用石子打了四次水漂,买了两个绿豆味的米花糖。我们很少说话,话题也离不开药厂,像两个部门的人在开经验交流会。她有些矮,但白,两只手都有脱皮,白红相间,像鱼身上的鳞片,是沸水烫的。她的头发用发绳扎着,有白头发藏在里面,她不算好看,但眼睛很大。

  她问我,你进厂子之前干什么的?我说,东堤有个卖豆腐的,叫老刘,跟他学磨豆腐。她说,咋不学了?我说,磨不好,出来不成型,吃着糊嘴。她笑了,说,磨豆腐也是磨人。我点头说,世上三苦,豆腐是一苦。

  她没说话。我问,你以前没处过对象啊?她摇摇头。我说,咋不处呢?她看我一眼,你还挺会聊天的。我说,不好意思。又说,我以前不这样,进了厂子就不会说话了,老害怕说错,老想,结果越想越说不对,但你放心,我没坏心。她说,没事儿,说点别的吧,咱俩就聊聊天,别想那么多。我点点头,跟她走了两步,问,你爹是咋死的?她转过身来,我忙说,对不起,对不起,我有点紧张。她看了我很大一会儿,然后泄了口气,说,那咱就不说线月的一天,罗继红找到我,让我下班后留下来帮忙接收分厂运来的物料。车很晚才来,三辆手扶式拖拉机,车斗用苫布盖得严实,装着一摞摞晒干的药材。当晚,我们四个人,戴着矿灯往仓库里卸。一名科长领着人来送汽水,一遍遍向我们交代,管住嘴,别往出说。

  1981年,国家对医药行业进行整顿,每县只能留下一个制药厂。我们药厂有诸多分厂,但并非直属,其中两家还设在河南。政策在上,只能将分厂关闭,人员、产线、业务整合到原厂。对外文件是如此,但我厂在暗中保留了一家分厂,除了分接业务,主要目的是做晾晒场使用。我们产线所需要的各种物料,先从产地拉来,再放置分厂处理晾晒,后运到总厂提取使用。一是开源节流,二是在供应商上有更多的选择。

  十点卸完收工,罗继红把其他人撵走,带我进入物料仓库,拿出四包油纸包,用绳子捆在我身上。我摸了摸,很软,像粉末。我问,这啥东西?他说,你别管了,一会儿出门,你别说话,我跟保卫科的聊。我推着车子,走在罗继红前头。快到门口时,远远看见门岗外站着两个保卫科的人,在抽烟。罗继红把我拦住,说,等一会儿。我们等了五六分钟,保卫科的人抽完了烟,还是没有进屋的动作。罗继红说,走。

  我往前走,两人注意到我,从下到上打量着我。嘴角勾起来,在说话,我感觉他们在嘲笑我。职工出门都要检查,翻包,摸衣服,脱鞋。我在门口停住,其中一人走过来,说,才下班啊?我说,嗯。但我的声音很小,我不确定他听清了没有,我有些懊悔,声音应该大一些,我已能想象到他们看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的画面。

  他让我把车子撑住,翻起刚刚被罗继红塞满杂物的车筐。这时罗继红从后面追过来,高兴地喊了一声,哟!老徐值班呢?!翻筐的人叫老徐,抬头也一脸高兴,,罗领导啊!还没走呢?罗继红推到跟前,给两人让了根烟,说,你俩是黏在一起了,都你俩啊,哎呀,别提了……罗继红没往下说,我扭头看了一眼,三人却都在看我,眼神小心又鬼祟,好像是他们在瞒着我偷东西一样。老陈得到启示,踢了我的车子一脚,说,走走走,赶紧的。我骑出厂子,在转弯处又绕回去,看见三人还看着我离开的方向,脸上是嘲弄的笑容。我想,罗继红应该是在说我,他会怎么说呢?说我父亲?我母亲?还是都是雏的我和黄艳华?我又想,刚刚答应的时候,我的声音再大一点就好了。

  罗继红给了我一个地址,让我把身上的东西送过去。在高韦镇,骑车要三十分钟,是个车马店。店里有一对夫妻,男人三十来岁,平头,续须,很壮,像草原硬汉。罗继红让我喊男人豹哥。我说,豹哥,罗哥让我来送东西。

  我把油纸包脱下来,嫂子接走,拿进了里屋。豹哥问我,咋称呼你啊兄弟?我说,哥,我叫李凡江,您咋称呼我都行。豹哥说,木子李?哪个凡?哪个江?我解释清楚,豹哥点点头,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用红色草纸包住的椭圆形物品,又从兜里掏了几张钱,说,红的给罗继红,这钱你拿着,别去供销社,去人民商场花。我说,哥,不用。他说,一码归一码,骑自行车来的吧?我说,是。他说,凡江兄弟,天晚了,家里灶都灭了,哥记住了,下次哥肯定给你备饭。

  这天之后,我正式开始为豹哥工作,时间不确定,有时一个月两次,有时三次。身上绑满油纸包,骑三十分钟自行车到店。豹哥会留下我吃饭,他叫我凡江,吃饭前总要说上一句,家常饭,凑合一口。我俩在屋里吃,嫂子在厨屋里忙活,都是硬菜,一趟接着一趟送过来。我会说,嫂子,差不多了,赶紧吃饭吧。嫂子会说,没事儿,你陪你哥喝一口,马上完事儿了。每当这时我都会很自在。

  罗继红开始教给我药的配比。这是进厂前我父亲嘱咐我最多的话,好好表现,争取学会配药,成为一个药剂师。他在药厂干了十二年,十二年来,他每天都在晾晒场收拾药材,包装、取量、送去检验、拿回车间生产。这十二年,他用腿每天丈量着第三车间和北部门的距离,在他行走时,错过了从人工制药升级到机器制药的过程。他知道产量,却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,他听说过标准,但只认知于晾晒场的摆放管理上。他把他的软弱美化成世故,逃避修饰成圆滑,他不说,不问,只是笑,然后天真地以为工作和生活一样,都会一成不变地持续到他死的那天。

  就像药,他愚蠢地相信每一剂药、每一盒药、每一颗药都是由药剂师的精心配比完成的,他不明白什么叫批量生产,什么叫执行标准,他不知道药剂师的工作不再是因循守旧,而是国家号召的创新。他挥着小铲,觊觎着锄头,茫然不觉收割机已经开向田地。

  罗继红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药厂所有药品的配比都交给了我,十余张抄写的稿纸,开头写着“国家标准”。他拍拍我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,好好学吧,学完你就出师了。车间里所有人都看着我,等着我的反应,看来罗继红早把这个笑话说了出来。我僵硬地笑了笑,说,谢谢师傅。工友们大声笑起来。

  罗继红维持了一下秩序,然后靠近我,说,你跟你那个雏怎么样了?他的声音不大,也不小,工友们还在注视着,我知道罗继红是故意说的这句话。我笑着说,散了。操!散了!他看了一圈,向其他人传递什么消息,故作惋惜地说,师父着急你,还想着你俩都能破一下呢。我笑了一下,没说话。他说,那娘们真是个雏,我之前想睡她来着,她不愿意,嫌我不老实。你是老实人,咱厂最老实的就属你跟你爹了,你加把劲儿啊,她表面上正经,心里可是个骚货,不行让你爹上吧。

  我鼓起勇气看了一圈,工友们没笑,脸上各有表情,我有些焦灼,他们应该笑的,像往常一样,笑了我就能借坡下驴了。罗继红往我脸上拍了一巴掌,说,跟你说话呢,操,跟你爹好的不学,你爹再怎么贱还有媳妇呢,你呢,当一辈子雏啊?我说,哥,咱能不说我家里人不?他瞪起眼,看了一圈笑起来的工友,说你家里咋了?终于笑了,我松口气,笑着说,让人听着显得我不孝顺。他没让步,继续说,那你想咋的啊?你想揍你师父啊?我没说话。他又甩了我一巴掌,力度比之前重,跟你说话呢。我说,没有。他问,能说你家里人不?我感觉我的眼眶热了起来,连忙笑了笑,说,能。

  那天我回到家,把自己关在屋里,父亲喊我吃饭,我装作没有听见。他敲了两下门,然后说,我数三声,你不出来我进去了。他数到“二”时我打开门,他往里瞅,说,干啥呢?我说,睡着了,太累了。他点点头,又往屋里看了几眼,说,吃饭吧。我在桌前坐下,俩菜,炒白菜和酱豆子,还有一颗茶叶蛋。母亲从锅里舀了一碗粥,回厨房里喝。父亲剥开茶叶蛋,放我碗里,说,热了再吃。我点点头。他说,你娘早上煮的,今天我卖去了,生意不咋地,一毛五俩都没人买。我没说话。他说,还有十来个,明天你拿走,给同事吃。我抬头,朝他笑笑,说,行。

  1982年11月,立冬前一天,我到车马店送货。到店差点没认出来,大变样,屋里的东西全搬空了,里面还有几个泥水匠在拆卸墙面。豹哥把我带到旁边的农地里,循着黑往前走。我让给他一根烟,凤凰牌,他看了一眼,说,光我抽?你也抽啊。我犹豫了一下,也点上。他说,你这人真实诚,给你的钱你都给我买烟了?我笑笑,没说话。

  他走了几步,回头看了眼店,又看我一眼,说,你没问过。我说,啊?他说,送的什么东西,你没问过。我说,我只管送,不配知道这些。他说,啥意思?还搞地主那一套呢?现在人人平等,没有阶级。我笑笑,挠了下头。他说,知道吗?我说,知道,我们厂也做麻黄膏。

  我说,喔。他看我一眼,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?我说,哥,你高看我了,我就是一压片的。他笑了,压片,你还说对了。我寻思一会儿,看他点头,惊出一身冷汗,说,毒啊?他点头说,是种原料,我也不生产,就是倒个手。我没说话,心里翻江倒海的。他看我一眼,说,知道这回事儿了,还干吗?

  我没说话,他也没催,我俩继续往前走。走到地尾,转身回来时我说,哥,我没啥朋友,在家吧,我爹管着我,在厂子,罗哥管着我,没说过两句真心话。我不傻,就是不会说,我知道有些人是拐着弯害我,但不知怎么的,我说不出来,怕人烦,就只能受着。他说,人都这样,慢慢就好了。我说,不是,我知道,我爹就这样,这可能是遗传,我有感觉,能跟我一辈子,说一辈子言不由衷的话。他说,我懂了,没事儿。我说,不是,哥,,我跟着你了,这是真心的,半辈子的话都没有这句真。

  他抬头看我一眼,说,行。又说,你也干不了了,最近新闻看了吗?国务院批了,大力查办,现在自己种都犯法。我看了一眼车马店,说,那这是?他说,凡江,我姓孙,孙成山,犯过两次事儿,在第二劳改农场干了六年。我看着他。他说,你信哥不?我说,信。他说,罗继红这小子太混,说话不把门。马上新时代了,现在不管他,以后出什么事儿咱就管不住了。我说,哥,你是什么意思。他说,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事儿,帮哥哥一把。他说,你放心,我能安排好,联防队不会调查失踪……我打断他,说,哥,别说了,。

  孙成山杀罗继红的那天,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。“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,你会明白,有些事儿是该做的。”是这句。在找眼镜的3年时间里,我一直在想自己该做的事。找到他,然后杀了他。可是为了找眼镜,我却害死了两个人。

  一个是警察,叫马谦,他挺厉害,办案子细心,对我也好。02年我跟他去新疆抓人,他买了一袋苹果,里面有十多个,给了我五个。我从兜里掏出一把枪,放在桌子上。这枪就是我抢的他的,他是个好警察,他不该死,但我把他逼死了。

  还有一个是个女人,叫胡春丽,是跟着我的。那天抢完枪,我打算去找眼镜,但他跑了。这事儿也巧,当天跑的,事儿就因此乱了。到当时那地步,我不能停下了,我得继续找他,往外跑。我想得有个人给我打掩护,我就找到胡春丽,让她去按摩店上班,跟她约好,干半个月,我就来接她。

  她信我,答应了。实际她进按摩店那天我就跑了,我一开始就没想过再找她。我有解释,她那个时候被抓和以后跟着我一块被抓是两个概念,知情不报和从犯差了十几年,有可能还会被枪毙。我以为她会自首,真的,但她相信我,直到她发现我不可能再来找她了,她自杀了。这三年,我做梦不经常梦到李业顺,却总是梦到马谦和胡春丽。

  2006年10月,我来到清河有一个星期了。消息是老家的一个人给透露的,说年前来打工,见着一个人,三十来岁,说中原官话,戴眼镜,挺瘦挺,会使刀,手工件做得不错。那人跟他聊天,聊起2002年11月3日高韦出租车的案子,说跟犯案的眼镜认识,关系不错,一起喝过酒,还拜了把子。

  我是10月8号接到的消息,当时正在重庆的一个工地搬水泥,10月14号到的清河,到地儿直接往厂子里找,确实有这个人,是外来工,叫杜兴友,容貌、说话、细节都对上了,但人六月就走了。相熟的工友告诉我,杜兴友不是个啥老实人,脏话连篇,经常借钱,挺爱答应人事儿,但答应了又办不到。但问离职原因,事儿就变得诡异,领导说自愿离职,工友说是有个女人来找他,第二天杜兴友就不来了。

  不过杜兴友还在清河,认识他的工友说,10月份见过他,当时是国庆节前后,县里组织羊绒特卖会,见到杜兴友领着一个女人逛,还买了两件衣服。前天一早,我进了杜兴友原先在的轴承厂,干起外箱包装。跟我搭伙的工友姓周,也是原先杜兴友的工友,二十将出头,性子没长开,还有点幼稚,但不羞于表达,挺爱说话。他问我,为啥找杜兴友?我说,欠我钱。他问,欠多少?我说,七万。他就一边“”一边“七万”感慨了半天。他答应帮我找人,不光是有颗行侠仗义的心,更主要是我答应他要到钱了给他分一半。

  从昨天开始,小周就领着我到处找人,厂区、城区、郊区,他有辆电动车,在厂里充满电后载着我四处转。我们每天都能碰到不少眼镜,胖瘦高矮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他挺有话,也挺有面子,说除了杜兴友,戴眼镜的都是大学生,国家下发的,来投入建设清河的工业和农业来了,他说话时很神气,还是普通话,跟个导游似的。

  手机响了,嫂子打来的。她说,吃饭了吗?我说,吃了。她说,你什么时候来一趟阜阳,给你办的证下来了。我说,忙完这边就过去。她没有说话,像是在想。我在路边坐下,揪了把树叶子,爆出一股白色的灰尘。她说,是他吗?我说,还不确定。她说,我要找的人找着了,应该是。我挥手把灰尘散开,想了想,说,行。她说,我跟你哥对不起你。我说,说这干嘛,用我过去吗?她说,不用,我找好人了,等嫂子这边完了,就过去找你。

  嫂子是05年年初出的狱,出狱后她一直在找那年车马店的线年,高韦镇,赌场枪击案。报上说,犯案的叫老鬼,原名王宏,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,他在那天杀了三个人,两个人是警察。其实不然,是四个人,车马店老板,我的大哥,孙成山,入狱不到半年后死在了监狱里。道上人说,老鬼有个帮手,也可能是儿子,叫小鬼,车马店枪击案那天,小鬼也出现在了高韦镇。嫂子一直在找他,但她跟我不一样,她不像我,离开家,横冲直撞,去了很多个地方。她有头脑,她先重拾生意,开按摩店,然后用赚到的钱打探消息,先确认,再动身。但我俩的目的是殊途同归的,报仇,或者奔个念想。总之,我们俩都有仇人要找。

  10月23号,下午,嫂子打电话给我,问我要地址,要把证件邮寄给我。我报给她,她记下来,没有挂电话。我说,嫂子,还有事儿?她哽咽了两下,哭了,说,没事儿。我把手上的活交给小周,走到车间外面,说,我有空,你说,咋了?她说,那人有个家。我懵了一下,没听明白。她说,小鬼,有个家。我说,是吗。她说,他干代理商,在临泉是总代理,卖啤酒,有两家公司,开的是奔驰。他有家,有个孩子,四岁了。我说,嗯。

  她说,他爱听戏,没事儿就往外跑,去戏班子听人唱戏。他给人发工资,谈业务,一个业务就有几十万,还说要选奥运会火炬手。我说,嫂子。她说,凡江,我想不明白,为啥啊?我没说话。她说,为啥犯了错的人能过这么好啊?我掏出烟来,点上一根。她说,我认识到错了,我在监狱里待了四年,我每天都在反省,反省,反省,你哥死的那天我也在反省。我反省了四年,每天背警诫,“认罪伏法、改过自新,真心悔过,重新做人……”我知道我们不该开赌场,不该破坏社会秩序,我知道那是害人,我明白了,我付出了代价,但为啥他能过这么好啊?

  嫂子在电话那头嚎啕起来,说,我以前以为我错了,我不该找他,跟他没关系。一直到前几天我找到他的时候我也这样想,不该这样,老鬼已经死了,你哥也已经死了,不应该这样了。我想着,算了吧,就见他一面,问问他,然后一笔勾销,过去的就过去了,各人过各人的日子。但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他能过这么好呢?为什么他们犯的错,要让我们来背负一辈子呢?他不应该享福,不应该听戏,不应该选奥运火炬手,他应该受折磨,就像咱俩一样。我把烟灭了,抽得恶心,头痛欲裂。我说,嫂子,你想怎么干?她哭着说,干我该干的。我说,杀了他?她说,不是,我得让他像咱俩一样,折磨他,让他痛苦。

  我坐在长条椅上,用力揉着太阳穴,头痛起来了,老毛病,孙成山死的那段时间生病落下的病根,05年在遵义时又加重,疼起来要命,感觉脑袋里有个筋扯着疼。我强撑着站起来,大口呼吸,车间机械加工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来回反射,像是有固体的弹球,被空气墙笼罩着,来来,清晰而又遥远。我搓了把脸,却又感受不到手的触感,接着视觉也变远了,或者说车间正在往后移动,水泥地板被拉长,两间铁皮房一直往后退,我站在中央,身边空无一物。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出了问题,我坐下,大口喘息,两手使劲掐着大腿。现在不行,我想,现在不行。我站起来,感觉脚下绵软,头晕,恶心到极致。我想扇自己的脸,但感受不了手臂。

  小周从车间里出来,跟我说话,我听不清。我蹲下,朝着绿地,大口吐出来,却吐出一滩血。小周慌忙架我,拉我起来,我推开他,又倒下去,又大口吐出血来,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。

  小周把矿泉水瓶拧开,递给我,然后歪着脑袋瞅了我一眼。我说,看啥呀?他说,哥,去医院看看吧,吐血可不是小病。我漱了漱口,吐出来,说,没啥事儿,就是急了,上火。他说,拉倒吧,谁家上火吐血啊,吐了得二三两了。我喝了一口水,闭上眼,任风吹着,很舒服。小周拧上瓶盖,见我闭眼,连忙晃了我一下,说,,哥啊,哥,别晕啊。

  我睁开眼,笑着说,跟你说了没事儿,积着了,吐出来就好了。他又看了看我,没说话,跟我一起坐着。我说,我没事儿了。他说,行。我说,你不上班去啊?他说,上啥班啊,刚发通知,县里要环保,得减量生产,老板都准备跑路了。我说,你不还说大学生来支援了吗,咋还减产了?他骂了一声,是,来支援,,支援环保来了。我笑笑,没说话。

  他说,哥,问你个事儿呗?我点点头。他说,你找杜兴友,不是因为钱吧?我看他一眼,啥意思?他说,你说杜兴友是前年借的你的钱?我说,是。他说,他是去年来的我们厂子,但前年他也在清河。我笑了笑。他说,那天晚上,咱俩吃饭,你点了仨菜,俩肉的,一个素的,但你肉菜一口没吃。我说,我真没钱,兜里就几百,再说你帮我忙,我肯定得请你吃饭。他说,我知道,你可能缺钱,但你不看重钱,不像个大老远跑来要账的。我想了想,说,那你知道了,我没钱给你,你为啥帮我?他说,说实话?我说,随你,想咋说咋说。他说,我好奇。我笑了一下。他又说,还觉得你是个人物。

  我站起来,往车间走,说,滚一边去。他跟着我,说,真的,清河县不大,我走遍了,没见过你这样的人。我说,哪样的?他想了想,不知道咋说,跟个老大似的。我说,滚蛋。他撵到我跟前,倒退着说,对对对,就是这样。我以前在街上混,跟了不少大哥,在学校里跟扛把子,在外面跟混子头,有年轻的,有岁数大的,都不局气。X,三十多岁的人,收二年级学生的保护费,十块二十块,一遇见老师就怂了,跟个X似的,就没你这样的。

  前面有个台阶,我停住,拉了他一把。我说,你想混社会啊?他说,不是,我嘴里没词儿,不知道咋说。我别他一眼,继续往前走。他撵上来,继续说,咱俩刚见面那天,你问我话,我只顾着说了,没折纸箱,你就帮我折。然后你说请我吃饭,当天晚上就请了。昨天咱俩溜街,我说我冷,你就把我换下来,还领我吃了碗面……我叹口气,说,知道为啥不?你对我有用。他说,不是,你是个好人。

  这话让我愣了一下,马谦和胡春丽一闪而过,头又痛起来了。我推开他,走进车间,忍痛折着箱子。他拿了几个纸箱到我旁边,边折边说,哥,我现在都后悔小时候没好好读书了。我没搭理他。

  他又说,你看过《成龙历险记》不?我放下纸箱,说,成龙演的?他说,昂,动画片。我说,给我滚蛋。他说,里面那成龙,是考古的,没钱,打架也一般,经常让坏人揍。但前几天我看到那一集,有个胖子,本来是坏的,结果投诚了,跟着成龙了,我就想,为啥呢?我把他推到一边,滚滚滚,到那边想去。他弹了下手指,兴奋地说,主角!因为成龙是主角,跟你一样,你就是这样的人,你是主角。我说,我不会打架,没钱,也不是成龙。他说,形容,比喻,就说这个意思,跟钱和打架没关系。我忽然有些恍惚,想起孙成山,想起1982年的车马店,在那时,我好像跟他说过同样的话。我说,你想说啥呢?他说,哥,我想跟着你,认你当大哥。

  10月28号,嫂子寄的邮件到了,一张第二代身份证,一张驾驶证,一张居住卡,一个户口本,两万块钱,用一堆衣服包着。收到后,我给嫂子打了一个电话,没客套,也不能客套,尤其是钱,客套出来反而成了种悲哀,“拿着钱,找杀孩子的凶手去吧”。这钱不是花在我身上的,我俩都知道。

  嫂子说,她联系上了小鬼的一个合伙人,话套差不多了,小鬼出行的规律也摸清了,这两天就准备动手。我又问了一遍,要不要我过去?她说不用,没等我说话,就把电话挂了。她应该也知道,我想说的不是这句。我能猜出来她的想法,以及她后续的做法,她想对小鬼的家人下手,但我觉得不应该。我想着,挣扎着,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,把话说出来。忽然,我醒了过来,往脸上扇了一巴掌。

  过去二十多年,嫂子在孙成山的身边,一直展现着女性的温顺与宽容,就像黄艳华一样,她是个好妻子,这点我坚信,从1982年我第一次见到她,就一直坚信。或者说,这就是过去我对所有女性的看法,温顺,宽容,无需她们做什么,有这两点就够了。

  2001年她被枪杀案波及,入狱那几年,我从未去看过她。我曾经以为她挺不过来,她身上的女性的特质在监狱里是种累赘,对当时的我也是一种累赘。所以在我动用所有的积蓄和关系时,一心只想解救孙成山,这是歧视,我从未想过她。但她挺了过来,减刑三年,出狱前一年,每个月都被评为“上进标兵”。

  一直到2005年,她联系上我时,四年,我没有想过她哪怕一次。当时她打电话给我,喊我的名字,我从床上坐起来,首先冒出的情绪是愤怒,我以为她对过去进行了翻供。

  她仍有着过去的宽容,她不计前嫌,甚至不需要我对往事给出解释。她告诉我她的计划,如何重新开始,如何找人,她十分缜密,而且果决,任何细节都考虑到了,我想到的事,我想不到的事,一应俱全,滴水不漏。

  那时我明白,她在监狱的四年,一直在画一份规划图。而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她。她出狱后,离开家,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起按摩店。她一直想着我,每四个月给我寄一笔钱,打电话,第一句永远都是“吃饭了吗”。但她在监狱里的那四年,我连一封信都没有寄过。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帮助,我接受她的道歉,花着她给的钱,却没为她做过什么。

  我从没看到过她的挣扎。她说,她每天背警诫,六点起来打扫厕所,监狱户头上没有一分钱。她说,四年,她只喝过方便面的汤,没有吃过火腿肠,号里只有她没有被探过监。还有更多的话她没有说出来,物质上的,精神上的,那四年,她孤身一人,什么也做不了。

  我从没想过这些,我很自私,我只会叹气,在她以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出这些经历时,叹一口气。我表现得很凝重,很悲伤,但我从未想过其中的意义。接近两年的时间里,她给我打了上百个电话,只哭过两次。一次是我说出我的经历,李业顺被人杀了、我成了名人、我杀了警察、一个女人为我而死、我在路上、像炫耀父爱似的走在路上、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凶手。她听后崩溃了,痛苦大哭,她说她对不起我,对不起李业顺,我却像一个大度的人一样体贴地告诉她,没关系。

  还有那一天,她哭着说出那些话,她第一次把她隐忍的苦难宣泄出来,她向我求助,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“四年”,我却觉得残忍,我觉得残忍?现在,我居然要给她打电话让她放弃,我想要劝她,算了吧,孩子没错,家人没错,放过他们吧。我还算个人吗?我还是我。我想,我就是个烂人,我成为不了孙成山。

  10月29号,厂区里来了一批人,穿西装的后头跟着穿白色防护服的,拿着本子在厂区里游走,指指点点,边走边画,好几个车间都没动工。小周说,都是省里来的人,快到奥运会了,环境整治加快进度了,有家造纸厂被查,直接关门了。我说,你咋知道的?他说,我舅就是造纸厂的,再熬两年都能熬到厂长了,结果一搞环保直接停产,下岗了。我说,也就是做做样子。他说,做做样子?等着吧,越往后越严,谁让离北京近呢。我笑笑。他说,得抓紧了,到时候厂子关门的关门,裁人的裁人,可能杜兴友就走了。

  下午,我们车间宣布停工,领导下来给结了笔工资,说恢复时间待定。散了会,主管又拉了个小会,明里暗里意思是厂子不好干了,让我们把个人物品都带走。其他工友不服,跟主管杠,我跟小周捡着缝隙溜走了。出了厂区,道上更多人,车也多,多是大车,其中有北京的车牌。小周说,今年查了,明年还得查,到后年更严重,聪明点的老板都跑南方建厂去了,以后找活可比现在难咯。我没说话。

  他说,哥,你咋不问问我呢,想跟着你是不是因为这个?我说,是吗?他假装品了半天,说,算是吧。我说,哦。他不尽兴,别过身子来,说,哥,你不觉得我挺有远见吗?我说,啥远见?他说,就这啊,我看得远啊。我说,是,你舅都下岗了,你能看得不远吗。他“切”了一声,嘟囔道,反正不管咋说,我跟着你,绝对是好事儿。

  我跟小周找了两天杜兴友,还是那些地方,厂区、夜市、中心街。第二天小周找到一个他们以前的工友,探出消息来,说之前在甘陵市场里见过杜兴友,俩人还聊了聊天,他女朋友好像在市场里摆摊卖东西。确认之后,我跟小周就在市场里转,从头到尾,逢人打听,从白天问到天黑,但都不是。

  晚上我跟他在饭馆里吃饭,我点了仨菜,他退了一个,说浪费钱,说完还对我瞟了下眼神,似在显摆,“看我多会精打细算”。我没啥胃口,吃了两口就撂了筷子,小周一如既往的兴奋,边吃边说,滔滔不绝,上一秒评价起环保,下一秒又说该怎么找人,切换丝滑,比电视还能絮叨。他说,甘陵市场大,有大的铺位,有可能杜兴友的女朋友不是摆摊的,是帮人看摊的。我说,是,有可能。他说,明天咱俩这样,早上来一趟,中午来一趟,把地儿逛全,我不信找不着。我说,行。

  他叹口气,憋了两秒,还是没忍住,说,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?我笑了,你为啥这么想跟着我呢?他想了想,四处晃了一眼,撸开袖子,两块烟疤赫然出现在手臂上。我说,混社会啊?他说,02年,我进的管教所,那里边的人给我烫的。

  我说,因为啥进的?他说,其实是打架,但那人找了关系,判的抢劫。我点点头。他说,判了三年,蹲了两年。我说,减刑了,改造好了。他笑笑,说,在里面,管教天天找我聊天,说一直在观察我,说我跟他们不一样,我骨子里善良,让我好好改造,等出去了给我安排个好工作,重新做人。我说,挺好啊。他说,那两年,我爸没来看过我,我妈来,见面就哭,我还老被人揍,过得跟个狗似的。实话说,我都想过自杀。我说,那不至于。

  他摇摇头,静了一会儿说,其实就是抢劫,拦路找人借钱,不给就打,不就是抢劫吗?我说,那是。他说,不是我抢的,我是替我大哥蹲的。我爸知道这事儿,还收了我大哥一笔钱,他知道不是我抢的,但没来看过我。

  我没说话。他说,反正,那两年都是管教的那些话让我撑下来的,我每天好好工作,背书,学习,我他妈到现在还会背《岳阳楼记》呢。咋说呢,就是不想给他丢脸,想赶紧减刑,出去,找个工作,以后老老实实的,给他长长脸。我倒了杯酒,等着他继续说。

  他说,我04年出来的,出来就被安排进了轴承厂,刚开始扫地,后来干包装,发了工资,一分钱我都攒着。04年六月吧,我休息,到管教所找他,想请他吃顿饭。结果你说咋的?他不认识我了。我说,不认识你了?他说,对,我当时还以为跟我闹着玩呢,我还跟他显摆,说他以前说我善良,心眼好,每天找我说话,说不忍心看我这样的孩子误入歧途。然后他想起来了,但说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儿。

  后来号里的人告诉我,那管教跟每个人都这么说,善良啊,不一样啊,不忍心啊,一模一样。我说,那也是为你好。他没说话,喝了一口酒,抿着嘴,像在思考。我向老板娘挥挥手,要了两碗手擀面,一碗不要葱花。他说,是,是为我好,说一样的话我也能理解,但他为啥记不住我是谁呢?

  面端上来,我把没放葱花的推给他,说,吃吧,吃完回去了,明天接着找人。他抄了抄面,看着我说,但只有你记得我。我放下筷子,说,行了啊,越说越没边了。他笑笑,说,也不光是这,我到十一月满二十一岁,一直没出过远门,想找个人带着我出去看看。我说,想出去自己出去啊,有胳膊有腿的。他说,我没有胆子啊。我没回他,停了这么一会儿,胃口倒有了,大口大口吃着面。他把菜往里推了推,看着我说,哥,带我走吧。

  回家路上,嫂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。这通电话挺奇怪,以往她打,要么有事儿,要么是问我的寻人情况,或者反之,这时她却问起我一件以前的事儿:“你哥喜欢看的那部戏叫什么来着?”

  我问她,什么戏?她说,有一年过年,你跟你哥在电视上看的,你俩还在那儿笑。我想了想,有印象,好像是1996年,春晚,赵本山的小品是《三鞭子》,范伟演了个干部,但戏我忘了。我说,忘了。她说,行,没事儿。然后什么也没说,把电话挂了。

  回到家,我细想不对,又打过去。刚接通,对面就传来一声嚎叫,男人的,声音很恐怖。嫂子“喂”了一声,声音抖得厉害。我一时吓住,等到嚎叫声变远才想起来说话。我说,嫂子,下手了?她说,嗯,把小鬼的合伙人绑了。我说,行。她说,行。

  我静了一会儿,还是问了出来,嫂子,你说那戏是什么意思?她说,哦,血……血溅乌纱,熟悉吗?我没听清,她又重复了一遍。我说,不熟悉,戏吗?她说,小鬼爱听这个。又说,我以为你哥听过。再说,没事儿,没啥事儿,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问这个。我想了想说,那年,那戏应该不是这个名字。她说,嗯,嗯,没事儿,没啥事儿。我听出来她哭了,不知道说什么,只说,行,没事儿就行。

  她说,凡江。我说,诶。她说,我把你哥埋在车马店旁边的地里了,地尾那个坟头就是。我说,我知道,你跟我说了。她说,明天,明天我就准备动手了。我说,行。她说,你还记得那戏唱的啥吗?我说,哪个?96年的?真忘了。她说,行,没事儿,不重要。

  我说,行。她说,我记得你俩笑来着。就那戏,弟妹还出去看了一眼,回来说你不懂装懂,我俩就笑,然后你跟你哥领着李业顺出去放炮,咱俩都忘了。我说,忘了。她说,像这个名字,血溅乌纱,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。我说,那年肯定不是这个,是三个字的。

  她说,行,那就行,没事儿,是也没事儿。我说,嫂子,我现在去买票,你等我过去。她大声哭出来,说,不用,凡江,我不害怕,我就是有点遗憾,遗憾我、你、你哥还有孩子到这种地步。我说,嫂子,这事儿已经开始了,回不了头了,咱得把它结束。她说,行,等我消息吧。

  电话挂了,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,不算很久,楼下的彩票店关门,传来板凳响和卷帘门的声音。我掏出烟盒,点了三根烟,对着月亮,悉数敬了一下,然后放在里面。我想,保佑我们吧。

  11月2号,小周在甘陵市场找到一个女孩,杜兴友的女朋友,但得加个“前”——俩人一个星期前刚分手。女孩说,杜兴友原先跟她住在一起,但分手后就搬出去了,现在不知道在哪儿。不过人还在当地,在某个厂子里干临时工,两天前来找过她。

  女孩给我们一个手机号,小周打过去,接通,确实是杜兴友。他也是个爱白话的人,跟小周聊了得十分钟,从离开轴承厂去了哪儿、干了什么、谈恋爱以及为什么分手全说出来了,说完甚至不尽兴,还约小周晚上喝顿酒,合着没费我们什么功夫,他自己把自己请上门来了。

  晚上八点来钟,我跟小周赶到约定地点。一家小饭馆,室外也拉了桌子,旁边有个窄过道,内有笑声,“哗哗”声,尿完尿的人精神抖擞地从里面出来。杜兴友坐在外面,三十来岁,戴眼镜,挺瘦,油头梳成三七,天不算冷,还穿了件翻领夹克,衬衫塞进裤裆里,打扮得挺板正。

  小周喊他一声,他眉开眼笑地站起来,先寒暄了两句,后注意到我,问,这兄弟是?小周说,李哥,咱厂里的,跟你是老乡,也山东的。杜兴友“哦呦”一声,给我让了根烟,趁点烟的空档,问,李哥,山东哪儿的啊?我说,别叫哥,叫老李行了,临沂。他说,临沂啊,好地方啊,我去过,爬过山呢。马上又说,也是跟杠子来的?我说,是。他嫌弃地“啧”一声,操,这个X一肚子坏心眼儿,来前说多好?现在呢?工资还不赶家里呢!我说,也还行吧。他说,哥,你刚来,咱第一次见面,我算半个地主,交个朋友,这顿我请,敞开喝。小周张嘴想说话,我打了他一下,然后从箱里拿出一瓶啤酒,用马扎把盖磕开,说,走一个吧?

  不到一个小时,酒下了一箱半,杜兴友和小周都有点醉了,小周最热烈,忘了目的,搂着杜兴友的脖子讲轴承厂生产车间主管他老婆,讲一阵,笑一阵,十分欢快,真就跟聚会似的。他俩边喝边聊,我不急,偶尔插句话,隔几分钟举一次杯,杜兴友只要能喝醉,事儿就好办。

  再举杯的时候,杜兴友注意到我,问我,李哥,这马上环保停厂了,打算去哪儿?我说,能挣钱,去哪儿都行。他说,你信弟弟,就跟我,咱俩去北京,我那边有个朋友,开公司的,缺业务员,一个月少说也得两三千吧。小周“”一声,急忙说,我能去吗?我偷踹他一脚,说,行啊,我正发愁呢。杜兴友点点头,又问,结婚了?我说,没,光棍一个,这不,现在就攒钱建房子呢,打算相亲。他说,操,我就不喜欢相亲,糟粕。

  我找准时机,问他知不知道2002年出租车的案子,传得挺厉害,家属都上报纸了。他低了点头,神秘地说,别往外说,认识。我说,认识谁?他说,谁?犯案的啊。我说,眼镜?他“切”了一声,你都不知道咋回事儿。报上是不是说抢高利贷钱?告诉你吧,假的!他们就是奔着那小孩的命去的。我的脚有些抖,说,是吗?他说,还眼镜,什么眼镜啊,假的,伪装,知道吗?把你们都骗了。小周说,真的假的?他说,还真的假的,咱认识,有交情,只不过没混那一茬,有风险,刀光剑影的。我点点头,举起杯子,说,喝吧,不说这些了,怪瘆人的。

  十点半,杜兴友彻底醉了,捧着脑袋趴在桌上,嘴里还在说话,兄弟,朋友,社会,钱,说到深处,还吭哧了两声。我结了账,打车,把人拉到出租屋,小周也喝多了,非要跟着,不跟着就砸啤酒瓶,没办法,只能带上他。十一月,天还挺暖和,坐车上,关窗都能出汗。我摇开玻璃,搂着杜兴友的脖子,心跳得很快,头也痛,筋扯着。

  出租车开到地方,我架着杜兴友上楼。二楼,独屋,原是塑料厂的宿舍,房东是个生意人,人不在清河,钥匙是他亲戚给我的,一个月三百六,没签合同,没有疏漏。不该瞎想的,到现在了,不该怕,就是喝多了。我把杜兴友放在沙发上,关掉窗子,拉出一把椅子。小周跟进来,跑到卫生间喝了口水。一共五楼,三楼和五楼都没住人,四楼两户是租房的职工,今天上夜班,楼下彩票店已经关门了,没有人,没有疏漏。我把杜兴友架到椅子上,用绳子捆上手和脚。小周在卫生间撒尿,我说,喝多了吗?他搓了两下脸,身子也晃了晃,说,没有,没多。我说,一会出来,给我接盆水。

  我在沙发上坐下,点了根烟,又站起来,检查了一遍卧室和阳台的窗户,然后把卧室门关上。小周出来,端着水,水从盆边往外溢。他看见被绑着的杜兴友,眼神亮了,水也洒出一多半。他说,哥,这是啥意思?

  我说,别说话,让他睡一会儿。他端着盆走到我身边,坐在沙发上,盆往后倾,洒他一身。我说,把盆放下啊。他放在桌上,水只剩下一半,忽然他跳起来,说,水没了。我说,你坐着吧,歇会儿。他又坐下,眼睛盯着杜兴友,盯了很久。然后他看向我,居然笑了,得逞和自豪的笑,说,我就知道,不是因为钱。

  月亮在天上,没有移动,暗黄,天空是紫色的。我们坐了两个小时,凌晨一点,我拍了拍小周,说,差不多了。他坐直,说,我能做点什么?我说,不用,你听着就行了。我站起来,拿起盆,照着杜兴友的脑袋浇下去。他激了个激灵,身子挣了两下,睁开眼,大口喘气。我说,醒了?他看了眼四周,身体晃了两下,椅子受力,往后倒去。

  我向小周示意,他把椅子扶起来,双手双脚把住两头。杜兴友又挣扎了两下,骂道,X,啥意思?我说,你觉得呢?他说,抢劫啊?你知道我是谁啊?X你姥姥。我说,嗯,醒了。

  他说,亏我把你当大哥,你就这样对我?我说,找你快一个月了。他眼睛转了转,说,杠哥让你来的?我真没钱,我也想还,那娘们不上套。我点点头,找了把板凳,在他面前坐下。我说,02年,我儿子死了,他开出租车,被三个人打劫。其实是两个人,第三个人本来是替死鬼。杀我儿子的人叫梅博山,他已经死了。但是,虽然我儿子是他杀的,可杀我儿子,是眼镜指使的。

  杜兴友愣住,小周张着嘴呆滞地看着我。我说,知道我为啥找你了?杜兴友说,哥,今晚上那些我都是吹牛逼,我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……咋可能呢,奔着小孩去,我嘴贱,你别跟我一般见识。

  我说,是,都是吹牛逼。他看了眼小周,急着说,就是啊。我说,但警察都没查出来的事儿,你是咋知道的?他说,哪个?我说,抢高利贷。他看我一眼,张了张嘴。我说,我叫李凡江,杀了俩人,其中一个还是警察,我要被抓住,百分百死刑,这你应该比我懂。他点点头。我说,我只想找眼镜,我听说,你还跟他拜过把子。他说,哥,我这人,十句话,九成假,你也能看出来。我点点头,但你确实认识他。

  他低头想了想,说,01年的时候,我在济宁,他要,当时我大哥还在,是我给他送的证,就见了一面。我说,你大哥呢?他说,进去了,十二年。我点点头。他说,后来03年吧,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的号,联系上我,说要,俩人的。当时我大哥已经进去了,我说我办不了,介绍了另一个人给他,之后成没成我不知道,就这些。我说,你咋知道他就是眼镜呢?他想了想,叹了口气。我说,不打两下说不出来?他说,梅博山,跟我大哥认识,还有王宏,以前他俩是搭子……我说,王宏?老鬼?他说,啊?是啊。我说,眼镜是小鬼?他咽了口吐沫,你不知道?

  我眼前一阵晕眩,头又发胀,发痛,又感到恶心。我强撑着,往他肚子上锤了一拳,攥着他的领口,喊,你再说一遍?!他往后缩,贴到小周身上,别着头说,真的,真是小鬼。以前是梅博山跟王宏合伙干,后来梅博山撂了挑子,王宏又找了个小孩,就是这个眼镜,小鬼。又说,他也不戴眼镜,眼镜是假的,骗你们的。

  我掏出手机,发现有嫂子的未接来电,凌晨十二点三十四,打了两个。我傻了,看状态栏,手机我没有静音,一直放在兜里,怎么会没听到呢?我看向小周,眼泪唰地掉下来。我说,我睡着了?他没听懂,看着我,仍然愕然。我回拨过去,往厕所走。回过头,又看小周呆在原地,像迷了路,我说,现在你知道了,你走吧。

  电话能拨得出去,一直在响,但没人接。我继续打,一遍接着一遍。老鬼,小鬼。1999年,2002年。车马店,出租车。是报复吗?还是宿命?为什么呢?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呢?

  我打了七个,没人接,挂了,拨号音还在我耳边响,一直持续,逐渐变大,仿佛全世界都被这个声音占据了。我听到外面有响动,哽咽声,鞋子摩擦地板以及椅子受力的挤压声。我跑出去,看到小周用绳子勒着杜兴友的脖子。杜兴友脸色深红,眼珠朝上翻,双脚腾空而起,身子剧烈颤动。我跑过去,撞开小周。杜兴友连同椅子跌在地上,没有声音,没有动作,脖子上有道血痕。我把他抬起来,解开绳子,两秒后,他发出一声长鸣般的喘息,随后大口喘起气来。

  我倒在地上,盯着惊魂未定的小周,你想干什么?!他双手抖着,撑着地板起来,像个游魂,四处看,寻找着什么。我说,啊你!他没回应,一脸茫然。忽然,他往前趴,捡起地上的绳子,然后向杜兴友靠近。我抓住绳子另一头,往后猛地一拽,他没有力气,好似一股浪花,被我掀倒在地。我说,你要干什么?!

  地上的杜兴友哭了出来,一边哭,一边咳嗽,嘴里说着什么话,我听不清。我往前,抓住小周的肩膀,说,你走吧,赶紧走,你喝醉了。他缓慢地移动眼珠,看着我说,我没醉,哥。我说,走吧,回家吧。他瞪大眼,说,把他杀了,咱一起走。我紧紧攥着绳子,说,你疯了?杜兴友双手掩在脸上,大哭不止。小周说,哥,咱一起走吧。

  我躺在地上,看到窗外的天,变样了,湛蓝,月亮很大,很近,像要马上掉下来。手机扔在椅子脚边,屏幕还亮着,主屏幕里,显示今天是2006年11月3日。屋里回荡着哭声,我闭上眼,却感到宁静。

  11月4日,我在阜阳站下车,转乘黑车前往临泉。建新街336号,底商,水晶宫,是嫂子给我邮寄东西时留的地址。主管是个瘦猴,三十来岁,下巴棱尖,驼背,脖子上有两根毛,长得跟朱元璋似的。我进店问,脾气挺爆,没说两句就让我滚,还从兜里抄出了把刀比划了两下。

  下午六点多,饭点,一辆面包车停门口,几个穿白大褂的厨师往里端菜,都是大盆菜,馒头用泡沫箱装着。瘦猴走出来,拿着一张纸写写划划,应该在签单。我从侧面溜过去,踢了瘦猴一脚,把他拎进后车厢,然后掏出抢来,朝司机晃了晃。

  瘦猴跟我想的没差,外厉内荏,司机兜了不到两圈,他就把话全说出来了。有这么个人,99号,一个月前来的,兼职,不知道叫啥,11月1号就没来过了。一个干啤酒生意的老板常点她,外号叫“马猴”。我听着有些乱,问他,来这儿干嘛?瘦猴说,做鸡啊。我往他脸上砸了两拳,他“嗷嗷”叫起来。我说,四十岁上下?高个?喜欢笑?是这个人?他挡着手说,是,哥,那叫微笑唇。我说,做鸡?我妈的。他说,哥,是嫂子不?她也是别的店介绍过来的,说是有个孩子,挺小,就她一人照顾,我看她可怜,就把她收了。

  我在街边下车,面前有个巷子,刚走进去,一口血就吐了出来。头疼,疼得要命。嫂子说,她手里有点钱,开了家按摩店,在哪儿来着?当时说过,我没记,忘了。咋可能呢?她怎么能做这事儿呢,她说过,店来的人挺多,生意不错,攒了不少钱了,还给我寄了钱,让我花,不够再跟她说。从去年到现在,她寄给我的钱有五万块钱了,这钱哪儿来的?

  我蹲在地上,干呕起来,血黏着胆汁溅在地上。1999年,车马店杀人案的那天晚上,我带着她和孙成山逃出来,她哭了一路,一路都在期盼着我们能说出两句缓解局势的话。我嫂子,陪在孙成山身边的嫂子,她怎么可能去做鸡呢?我又感到恶心,一切都太离奇了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,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?我得弄明白,弄不明白,连报仇都没有意义了。

  我按着瘦猴给的地址找到一家公司。在一个厂区里面,一栋楼,外面搭了两个大车库,两辆半挂停在门口,公司抬头写着“运输”。我进门,一个女的出来接待我,问我有什么事儿。我说,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马猴的。她说,谁?我扫了一圈,公司不大,像个洋楼,前头就是楼梯,两旁是办公室,玻璃门,玻璃窗,一个饮水机放在盆栽旁边,烧着。

  她说,先生,您可能找错了。我说,找你们老板。她往上看了看,说,老板没在。我看她一眼,抬脚往上走,她拦,我把她推开。楼梯挺宽,台阶铺了地板砖,扶手都是木头的,光滑,没毛刺。上到二楼,几个办公室纵向分布,顶上挂着牌,人事、财务、业务……她没再拦,跟在我后面,边走边说,我们老板真不在,您要不留个电话吧。我进入总经理办公室,没人。办公室挺大,奢华,铺着地毯,电脑桌比床还长,酒柜里摆满了酒,窗户是落地的,通透,一览无遗,天气好了都能看到驻马店,跟电视里的总统酒店似的。她说,大哥,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。我问她,你们老板叫啥?她说,你要找我们老板,可以下次过来。我说,打听个人,姓王,王行运。她摇了摇头,没这个人。

  桌上有几份文件,我拿起一份,摊开,翻到末尾,指着签字处的“王行运”问,这仨字儿,咋念的?她没说话。酒柜上着锁,我用桌上的砚台砸碎玻璃,拿出一条烟来,取开一包,点上一根,坐上沙发上抽。我咬着牙说,你们老板过得挺滋润啊。她说,大哥。我说,你报警前先给你老板打一个,看你老板同不同意。你告诉他,我他妈到他家了。

  下午七点,我接到一个电话,女人的声音,没多说话,就说让我到一个小区门口见面。我问她,我咋能知道你没报警呢?其实这话不该问,问就露底,还是有怯意。她说,你只要敢来。

  位置不远,打车到地方十五分钟,高档小区,门口设置减速带,两个杆,一个自动感应的,一个遥控的,车跟人来来进进,挺热闹。我打了个电话,刚通就被挂了,一个女人举着手机从小区里面出来,跟我面对面站着。我见过她,2003年,我在她家门口蹲了好几天,就因为她,两个人因为我死了。她比过去胖了,打扮得也挺富丽,戴着一个金项链,脖子很白,跟过去一点也不一样,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。我看了她好几秒,不知道为啥,有点想哭。我问她,我嫂子呢?苏鸣敏说,跟我走吧。

  她转身往后走,我跟了两步,到拦车杆前停住。我说,我有枪。说完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,说这句话干什么?还是没底,到现在了,你还是没底。她转过头来,说,没别的意思,有些话,咱俩得聊聊。

  我有些搞不明白状况,是我来找的他们,为什么都是她在主动,但我还是说,行。我跟着她,进了一个单元,上电梯,到三楼,共有两户。她走到3001,掏出一串钥匙,构造、长度和钥匙柄都十分相似。

  她分出一支来,注意到我看着她,说了一句,家里人多,钥匙配多了。我点点头,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解释。她把钥匙锁孔,拧了两下,纹丝不动。她看了我一眼,拔出来,头往下低,躲着检查钥匙,分出另一把。她将新钥匙去时,我抓住她的头发,往门上磕了两下。

  苏鸣敏倒了下去,微弱地哼唧着。我听到屋里传来脚步声,细碎,匆乱,不止一个。我呆了几秒,一股力量驱使我转过身,逃进电梯,颤抖着按下关门键。我倾听着过道里的动静,期盼着门不要被打开,我的思想被限制,只感到恐惧,一种凭空而来的恐惧,没有任何原因,就是恐惧,恐惧本身也是种恐惧。

  电梯门关了,却静止不动,我意识到我没有按下层键,我锁定着“1”键,望眼欲穿,身子却无法动弹。这时,电梯动了,往上升,升到八楼,一个小男孩提着羽毛球拍进来,笑声朗朗,后面跟着一对夫妻。男人对我点了下头,问我,下吗?我点点头。他按下“1”键,女人很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。小男孩翘起一条腿,蹬在电梯门上,被女人用手打落。女人大概是喊了男孩的名字,严厉地说,你再这样不领你出去了。小男孩撅起嘴,调皮地仰起头,倒着看我,冲我笑了一下。

  电梯下到一楼,三人出去,我仍在电梯里站着。门又关了,一分钟内,不见上下。我摸向兜,摸到手枪,然后按下三楼。苏鸣敏仍在地上躺着,手捂着鼻子,闭着眼。我掏出手枪,慢慢凑近,拧开插在门锁上的钥匙。门应声而开,我冲进去,四处乱晃,却找不着目标。我冲进主卧、次卧、办公室、洗手间、厨房,柜子、床底、窗帘背后,连窗户外面我也搜索了一遍,但毫无发现,屋里没有一个人。

  我把苏鸣敏拖进屋里,架在客厅的椅子上,她坐不住,上去,马上又滑下来,捂着鼻子,痛苦地睁不开眼。屋里没有吃的东西,厨房更是干净,冰箱里只有几瓶啤酒和矿泉水。我拿了瓶矿泉水,喝了一口,还大牌子呢,跟自来水差不多,这水在外面一瓶得卖四五块钱,也就一斤,赶我一包烟钱。客厅正当中有个大电视,造型挺奇特,扁的,又大又扁,跟个板子似的,这要在外面买,得小一万块钱。地毯铺了,像是羊毛的,穿鞋踩也挺柔,绕着客厅一圈,宽七八米,长五六米,肯定是量身定做的,不然不能这么匀称。

  我想起97年,过年那会儿跟黄艳华逛街,她相中一件羊毛大衣,一百多,有点贵,她不舍得,但确实喜欢,后来她逼着自己勉强找出几个不合适的理由,最终没买。之后再过年,她总得絮叨一遍这事儿,质问自己,也质问我,喜欢咋不买呢,错过了,就成遗憾了。她肯定想不到,眼镜,不仅杀了我们的儿子,还把她的遗憾踩在了脚底下。是啊,就像嫂子说的,为什么他们能过这么好啊?该死的是他们,为什么偏偏都是我们在受罪呢?

  苏鸣敏慢慢缓过来,扯了扯衣服,在椅子上坐下。我把枪别在腰上,撩开秋衣掩起来,其实就是故意漏一下,怕刚刚她没看见。她挺镇定,擦了擦鼻血,咳了一声,就盯着我看。我到她跟前坐下,窗边扑棱棱飞来一只鸟,站在栏杆上叫,我分了下神,也就一晃,看见电视柜上头放着几个碟片壳子。躺着摆的,看不清,正当中隐约能看见几行字,“刑侦大案全纪录”,尾标是个星星。我记得这家公司,叫金星,在郑州,就一层楼,四间屋,采访室和配音室全在一起,最里面的屋是制作室,当年公司老板给我介绍过,第一张碟子先从这儿刻出来,再到厂子生产,然后流通全国。

  苏鸣敏一遍遍擦着鼻子,擦一遍,看一遍,其实血已经没了,可能是疼,鼻子大概断了。我说,他跑了,是吧?她说,两次了,你运气都不怎么好。我点点头。又问她,我嫂子呢?她撸开袖子,看了眼表,说,半小时,半小时我让你见到她。我点点头,又问,有话说?她笑了一下,反问我,你不应该问我吗?我说,是。我思考着该怎么问她,其实是有话的,这三年,积攒了太多问题了,但我感觉当下重要的不是问话,或者说,我不知道该从哪儿问,现在,我只想见到嫂子。

  她说,咱俩见过。我研究了两秒这句线年吧。她说,我买菜,你跟着我,那时,我以为我要死了。我问,你早就知道我?她说,行运带我们回去,就是因为你。我说,为什么回去?她说,我不知道,可能是想杀了你。我说,他想杀我,就不会让我发现你。

  我笑了笑,说,他是做局,你本该是替死鬼。她像在思考,好像从未想过这回事儿,后说,是,他不该心软,他不带我走,也就没现在。我点了根烟,说,来之前,有人帮我算了个命,说不管之前,现在,还是以后,我肯定能找着他。她笑了,抹了抹鼻子,又抬手看了一眼,两个手心揉在一起,擦了擦。我拉开茶几下的抽柜,空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

  她说,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,那天,你抢完枪,杀完警察,为啥把我妈放了?我说,我只找他,你对他不重要,对我也不重要。又说,我没察,那是意外。她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
  我看了眼钟表,时间才过去五分钟,太慢了。马上我又被提醒,我是主动的,为什么要按照她的规则走呢?我调整了下坐姿,继续问她,我嫂子呢?她说,你知道她叫啥吗?我往后回想,之前嫂子被判决的时候我看到过,忘了,也可能当时就没记。她说,姓张,张砚棋,砚,棋,名字真好听。

  她说,她是好人,算是吧,挺有毅力。她出狱后,一直在找我们,一边卖,一边找。你知道她多大了?四十二岁了,我该喊她姐,我真佩服她。我大口喘着气,盯着她。前天晚上,她来找我了。她又擦了下鼻子,说,她知道我是苏鸣敏之后,哭了,我觉得她不是害怕,她是为你哭的,愧疚?还是遗憾?我说不清楚。我特别不喜欢人在最后才绕过弯来的那种感觉,太可怜了,自己被自己欺骗,比死还痛苦。我想帮她,她给你打电话,是我允许的。我以为她会告诉你我们在哪儿,但她一直在说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你,还有你的孩子。当时,我看着她,心想,我也要成为她这样的人,但不能是她这种结局。可你根本没有接电话。

  我把烟攥断成两半,火星落在我的手上,烧到汗毛,荡出一股焦味。我说,她在哪儿?她看了眼表,站起来,往外走,说,走吧。我跟着她,出了门径直走过电梯间,到步梯口,往上走,走到四楼,她紧了紧衣服,看着我说,天是冷了哈。我们从四楼出去,走到4001,她伸手朝我要钥匙,我递给她,她分出一支来,去,旋转,门开了。她把钥匙放进兜里,让出身子来,说,你先进。

  我推开门,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,从玄关到客厅,遍布着一地的血脚印。屋里凌乱,各种东西撒在地上,仿佛被龙卷风刮过,破旧,肮脏,血腥。我往里走,进门左右是卫生间,玻璃门碎了,半扇砸在地上,碎块踩着,“嘎吱嘎吱”响。一个男人趴在缺了一半的马桶旁边,身下的血已经干涸,手往前伸着。男人的头发晶莹剔透,像是油,又或水,传来臭味,忽远忽近。我看向苏鸣敏,她左手撑着右手,仍在抹擦鼻子。我往里走,空间真大,客厅足有五十平,吊灯大如车头,餐桌和沙发相隔四米有余,设立台阶,整个位置为圆形,下凹,包裹着比楼下更大的电视和沙发,更柔顺的地毯铺在上面,仿佛一汪泉水。

  一间卧室敞着门,露出一双脚来。我凑近,没有穿鞋,牛仔裤,一半身子用被子盖着,是个女人。我走进去,惊颤地拉开被子,看到嫂子。她变得有些陌生,老了,瘦了,她躺在地上,半张脸贴在地毯上,一只手放在身下,像在假装睡觉,手在地下寻找着什么。我“嗡”了一下,有些错乱,感到不真实,觉得我看到的离我很远。我跪在地上,迷惑地看着她。

  她的脸很黑,有斑,紫色的,黄色的,红色的,不像老年斑。她躺在一张地毯上,我没有看到血,应该是浸进了地毯里。她右脸颊上有个眼,胸前也有一个,这是枪伤,两发,奔着命打的。我不确定,这是嫂子吗?

  我想起来,脚软,站了好几次才成功。我看着她,感到陌生,这就是个妇女,不是我嫂子,只是长得像,我心说。弄错了,肯定不是她,嫂子有手段,她现在应该在别的地方,开按摩店,圆滑又智慧地应付客人。 她长得漂亮,之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车马店,多半都是为了看嫂子一眼,她也爱美,八几年都开始染黄头发了,光洗头膏都有一大堆,黄艳华很多衣服都是拾的嫂子的,她怎么可能留这一头烂糟的头发呢? 肯定不是她,不可能,她跟我说了,开按摩店,给我寄钱,让我放心花,不够再跟她要,她怎么可能卖呢? 怎么可能打扮得这么寒酸呢?

  我望着地上的女人,越来越坚决,这是个惨女人,但肯定不是嫂子,嫂子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。她的手跟嫂子也不一样,黄的,皮肤很皱,还有皲裂……戒指,她手上戴着一个戒指。我见过,黄金的,好像是个百合,1997年孙成山送给嫂子的,怎么会在她手上?那不是我嫂子的手,太老了,她四十二岁,四十二岁也会一样漂亮……我又跪下来,趴在地上,感到窒息。我把被子盖在嫂子身上,出去,苏鸣敏在餐桌前坐着。

  我说,他去哪儿了?她摇摇头,我不知道。我掏出枪,指着她,我妈,他去哪儿了!她没有躲避,直直地看着我。我走到她面前,枪口抵在她的脑袋上,去哪儿了?!她说,我要是知道,你觉得我会留在这儿吗?

  我抓住她的头发,又往桌子上磕了一下。她仰起头,一手挡着,一手捂着鼻子说,她想回家!她想回家,你嫂子,说她想回家。我再次抓住她的头发,她挡住我,忙说,你一个人运不出去,我要死了,这两条命都在你身上。我放下她,听明白了,说,我妈,你在这等着我,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收尸?她说,你也能杀了我,但加上我,有三条人命在你身上,你觉得你能跑得出去吗?不对……她挑衅地看着我,是五条命。

  我砸了下桌子,把她拎起来,甩在地上。她捋了下头发,指着卧室里的嫂子,说,你嫂子在外面当鸡,临死前给你打电话,你不接,现在她……我冲过去,照她脸上甩了两巴掌。她昂起头来喊,打啊!打吧!你打死我!你不知道她叫啥,她叫张砚棋,她说她想回家,她想跟她丈夫埋在一起。

  我揪着头,蹲下来,泪往下掉。苏鸣敏站起来,声音平静下来,说,我跟你,咱俩把她运出去,我有车。我说,你怎么会想到找我呢?她说,这是两个人,我不知道找谁。我说,你想过没有,就算我帮你,你到最后也会死。她说,我知道,时间够他们跑出去就行。我说,我不明白,你既然不想让我找到他们,你可以报警,自首,把我交出去。她哭了,泪涌出来。她说,那警察就知道他们是谁了。

  我坐在地上,看见天的黯淡,几朵云傻乎乎地往西面飘。我说,你说了,他之前利用你,想让我杀了你,这样做值吗?她说,我之前在罗马浴宫上班,一个客人,把我接出去,关了我九个月。前三个月,我每天都在想一件事儿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?第三个月,我生下了我儿子,那之后每一天,我都觉得前三个月我能活下来是最值的一件事儿。我说,傻X。

  她说,孩子没罪。我唰地爬起来,快步走到她面前,指着她说,孩子无罪?我儿子有罪吗?他才十七,你丈夫杀我儿子的时候想过这句话吗?你的孩子是孩子,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?我嫂子有罪吗?她因为你们,丈夫死了,在监狱里蹲了四年,现在她被你们杀了,你告诉我她有罪吗?她哭着,声音越来越大,像发现自己被抛弃了的孩子。

  我摇着脑袋,过去不同景象在我眼前一遍遍出现,父亲的注视,孙成山的承诺,李业顺的笑,马谦在车上的决绝……我在客厅里走,摇着脑袋,还有嫂子,她说她对不起我,对不起李业顺,她在外面卖淫,赚到钱了,邮寄给我,那是补偿,但我浑然不觉。她在最后关头还在想着跟我道歉,对不起,对不起,一遍又一遍。

  她说她感到遗憾,对我,对每个人,对事情到现在的地步,所以她才想着放手一搏,没有回头。现在她会希望我回头吗?把她运回到高韦,埋在孙成山身边,是她希望的吗?不是,肯定不是,她想要报仇,这是她重新做人之后每天都在做的事儿。她被王行运杀了,我儿子也被王行运杀了,还有孙成山,两代人,三条命,她怎么可能会让我放手呢?她的遗愿应该是这个,她希望我做的事儿,而不是让我带她回家。

  我收起手枪,最后看了嫂子一眼,往外走。苏鸣敏追出来,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,她问我,你干嘛去?我推开她,说,滚蛋。她扯住我胳膊,后退着,楼梯踩空,一骨碌摔了下去。我走下一楼,她踉跄着撵上我,拦住我,一脸惶恐。我说,高韦镇有两个警察办我儿子的案子,一个警察因为我死了,叫马谦,另一个警察是他的徒弟,做梦都想抓住我,叫赵前林。我从兜里掏出眼镜的画像,递给她,把线索举报电话背了一遍。

  我说,这是赵前林的号码,我会给他打电话,告诉他我是谁,告诉他这里有枪杀案,我嫂子死在了这儿。她看看画像,又看看我,惊惶地摇了摇头。我说,他来了,会帮我把我嫂子送回去。你跑,或者留下,跟我没关系。还有,你不该把你的儿子交给王行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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